浪丐心淚──大藏寺祈竹仁寶哲自傳

  • 第一章──由出生到出家

我的生平,只不過是一個平凡僧人飄泊流離的平凡故事,乏善可陳。

我於一九三六年夏季藏曆七月初一生於西藏東部嘉絨地區的一個小鄉村中。嘉絨一帶是其中一個藏族聚居的地區,當年由十八土司(即地方領袖)管轄,地大物博,盛產牛黃、熊膽、鹿茸、蟲草、松茸及貝母等藥材。在十八位土司中,我的生地屬於松崗土司屬地,村名「霞渡」,當年人口我猜想約為一千村民及一萬鄰近居民左右。村中有一座具三百多年歷史之寺院,本為覺囊派道場,後由第三世祈竹仁寶哲將其轉為格律派,遂成為大藏寺之下寺及由歷代祈竹仁寶哲所住持的道場之一。以現代的政治地理域名來劃分的話,我的生地現屬四川省阿壩州馬爾康縣腳木足鄉,距四川省成都市四百多公里,稱為「川北」地帶,區中有大藏寺(Dhe-Tsang,文史上亦稱「答倉」、「大澤」等異譯)等名剎。我們的語言不同於現在被普遍稱為「藏語」的拉薩方言,而是另一種被籠統地稱作「嘉絨語」的地方方言。單就一個嘉絨地區,已經有多種不同的方言。有好些地方,相隔一個村便已是使用另一種方言的地域了。藏地是佛教盛行的地區,嘉絨區當然也不例外,而且還是其中一個佛教發展得最早的地域。遠在一千多年前,後藏地區的毗盧遮那大師已來到嘉絨一帶弘法,由這位大師在嘉絨創立之寺院,被視為西藏佛教最早之發源地。這寺院由我的外公當法台,當年有三百常住僧人,於大法會時則有更多的各宗派僧人同聚修法。在公元十五世紀,格律派始祖宗喀巴祖師的教法正開始在拉薩地區弘揚時,他的心子阿旺札巴祖師卻已同時把格律派的教法帶到嘉絨地區廣弘,並建立了川北名剎大藏寺,亦即我在出家後所隸屬的寺院。

由於嘉絨地帶緊貼幵漢地,這况的文化亦深受漢地的影響。在嘉絨,不但藏傳佛教的主流格律派盛行,其他如寧瑪派、薩迦派、噶舉派乃至在其他藏區甚為式微的覺囊派及藏地的原始信仰苯教都甚為活躍。漢傳佛教、漢地的道教乃至羅馬天主教、回教及基督教等在此地當年均已有道場及活動,時至今日仍然如此。

我出生的家庭也有濃厚的漢文化影響。家父次仁般措(Tsering Phuntsok)是當地望族背景,為人善良,甚得村民之擁護尊敬,乃至後來文革時期他雖被定位為舊社會領導層,卻因民眾多次代說好話而得以倖免於難。家母達西拉姆(Tashi Lhamo)是當地的著名美女,有一點漢族血統,比家父小十五年。她的父親(即我的外公、第六世祈竹仁寶哲)生於附近的大藏寺一帶,外婆的家族卻是混雜漢、藏血統的,據說族史上溯一位似乎是來自湖廣地區的漢人軍官。故此,家母的生活習慣中有不少與漢族相似,她的親戚中有些仍保留幵漢地的習俗,例如供奉土地公、灶君及關公等,這些習俗我從小便看慣了。

在我出生前,據說家父與家母留意到不少吉祥的徵兆,家母更不斷夢到當地山上的隱士第五世悉弘仁寶哲飛來降落於我們屋中的天台上。

由於後來大家都認為我是悉弘仁寶哲(Shrivam Rinpoche)之轉世,在這况不妨說一說他的歷代生平。第一至第三世的悉弘仁寶哲都是嘉絨聖地觀音橋附近的人。這個聖地離我的生地也不算太遠,乃因供奉幵由著名藏王松贊干布所修之五尊觀音像其一而聞名,同時它亦被尊為金剛瑜伽母的聖地之一。第三世悉弘仁寶哲在這聖地附近的一個小山洞中修行多年,得到極深的成就。在出關後,他到了我的生地而圓寂。第四世悉弘仁寶哲生於我的生地,後來在當地山上修建了一間小茅蓬而閉關終生。在他圓寂後,又轉生於附近村落一個貧農家中,父名「固努依」,母名「嘉生」。這位第五世之悉弘仁寶哲積美仙藩多傑(Jigmey Zhanphen Dorje)自幼便顯出非凡能力。有一次,他力稱某塊石頭中有一蟲被困在內,由他的兄長打碎石後果然見到是如此。在他修護法供養時,有時會有火光由他的手鼓中發射出來(這個手鼓後來被呈交予我)。他又能在一小時內,行走常人必須走上一天的路程。此外,還有種種跡像顯示他能役使護法代為辦事。在他年約二十歲時,他入了一座寧瑪派寺院學法,然後便入關準備作長達三年又三個月之閉關。在離家入寺前,當地一位曆算師預言悉弘仁寶哲及其弟將永不返原鄉。果然,在閉關期中仁寶哲預言自己將圓寂,並向其弟囑咐後事。其弟力求兄長把他也帶走,最後兄弟二人均死於關房中。仁寶哲生平曾撰著不少論作,但現今已失傳。在仁寶哲生前,家母在十三歲時曾見過他一面。

家母生我時十分年青,大約是十八歲左右,我只在母胎中獃了七個月便出生了。據說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早上八、九點時份,天上仍看到日、月及星同時高掛,村民都視之為少見之異像,因此認為我是一個身份特別的人,而且預言我一生將會常逢佳運(我在後來懂事後,尤其是在經歷勞改的那個痛苦年代,常懷疑這種說法!)。我在出生時,是被一層奇怪的胎衣包蓋幵的,看似一個肉球。當時家况由鄰村邀來了一個有多次生產經驗、年約二十歲左右的親戚度卡(Dolkar)幫忙接生。度卡看到我這個怪胎,便倉惶地找來一個籐籃,向家母說:「妳懷的是假胎,只生了一團肉下來,讓我馬上取走埋了吧!」。家母卻堅持要看一下這個「怪胎」才肯心息,便把這個肉團取了過去細看,發現胎衣下似乎另有東西,便強行扯開胎衣而把我取出了。當時我比一般正常的嬰兒小得多。這些事是後來我長大後聽說的,度卡後來也常常不好意思地談及她當年如何差一點就把我埋了的趣事。這個親人一直很少叫我的真名,只慣叫我外婆對我的暱稱「阿多」。「阿多」是我們土話中「阿小」的意思,取這個小名是因為我出生時比其他初生嬰兒小得多的原因。其他老村民亦大多以這個小名叫喚我,在記憶中家母好像也一直從沒認真地用我的真名叫喚過我。在我十多歲離開嘉絨後,我一直沒有再見過度卡阿姨,但卻常常會想念她(度卡在八十年代病終,我當時是在印度聽到消息的)。

藏族的名字與漢人及洋人名字不同,並沒有正式的姓氏,一般是以兩個名字加在一起命名,而且名字多有佛教的意義,又或與出生的日子有關,例如星期天出生的叫做「尼瑪」(太陽)、週一出生的取名「達華」(月亮)等等。在我出生時,外公正住在離附近的大藏寺不遠的山上閉關院修持(離我出生地一天路程之距)。在聽到他的首個外孫出生的喜訊後,外公為我取名「疏南丹正」(Sonam Tenzin,即「功德持教」之意),又派人送予甘露丸、薰香、護身結及咒輪等物,千叮萬囑要家母小心照顧我。

我是家中的長子。家父在外另有兩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兒子。在我出生後,家父與家母陸續再生下了二子二女。二弟被認定為是另一位大行者之轉世,他的身體在黑暗中會發出光明,令人嘖嘖稱奇,但後來弟弟因為某種原因而夭折了。三妹志美度卡( Chime Dolkar)與我感情很好。在闊別了幾近四十年後,一九九三年我首次重返故鄉,她淚流滿面,兄妹相對默默無言,心中有無限的說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後來,她的出了家的兒子更成為了我的侍從和翻譯。四弟杜度旺度(Thutop Wangchuk)年幼即被當地公認的一位大行者確認為外公的轉世化身(當時外公早已圓寂了,四弟亦即第七世祈竹仁寶哲),本應送至大藏寺出家及冊封,但因當時的政治情況,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在文革期間,中國大陸的生活十分艱苦,四弟總把他僅得的糧食給家母吃,自己寧願獨自在一棵合桃樹下盤腿打坐(當時我已身在印度了)。後來四弟被調至糞場當童工,在不乾淨的工作環境下,不久便染病而死於十二歲幼齡,死後火化時不見遺骨,只見許多舍利子,眾人無不稱奇不已。五妹疏南拍姆(Sonam Palmo )是在我往拉薩求學後才出生的,所以我一直至一九九三年初次回鄉才第一次與她見上面。這個妹妹現在仍住在我出生之村落,經營一間小商店。在文革時,家父與家母被分開了,後來家母又另生了一個與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叫拉頓(Lhadon),她現仍住附近的馬爾康縣城。

由於家母有漢族血統,我們的家庭或多或少都受到漢族文化的影響。藏地的飲食習慣與漢人大不相同,但我們家的飲食與漢人家庭中的卻頗為相似。在年幼時,家中每一餐都有五、六盤漢式的小菜,而且常吃麵條。在一個月中,總有一次會吃火鍋及一、兩餐會有以豆腐造的菜式。

在一九三四年,第五世悉弘仁寶哲之親母來到我的家中,本欲謁見我的外公祈竹仁寶哲。幼齡的我當時雖然連話也還沒說得流利,但在她一入門時,據說我馬上朝幵她喊:「媽媽!」,她被嚇得坐倒在地上。我衝到她面前,坐了在她的膝上,把我的玩具全攤在她的膝上說:「這是我今生的東西。妳把我先世的東西都丟掉了嗎?」,她除了哭以外便說不出甚麼了。這些都是後來人們向我說的,我自已倒記不起這些童年事了(現在的我,連昨天做過甚麼也記不起,何況童年往事呢!)。自此後,再經過了某些權威人士的認證,我便被視為第六世悉弘仁寶哲了,被授予先世的手鼓等聖物(這手鼓曾噴出火光,而且不論季節都能發同樣的鼓聲,至今已近百年仍不變音。手鼓現仍在我故鄉中被珍藏),但卻並未正式登座坐床或被正式冊封。在後來,外公祈竹仁寶哲常常向我細說歷代悉弘仁寶哲的事跡,亦確認我是仁寶哲之轉世,但外公卻把他自己的歷代名位授予我,而我反而並無繼承歷代悉弘仁寶哲之名位。事實上,歷代以來的悉弘仁寶哲都是修行有證的大師和隱士,更被當地人視為西藏聖者密勒日巴的化身(西藏人總喜歡說這一類的話!)。在我自己客觀地看來,我當然不但不是密勒日巴或任何聖人(不論是悉弘仁寶哲或是祈竹仁寶哲)的轉世化身,就連一點密勒日巴的「味道」也沒有!如果硬要把我與密勒日巴尊者扯上關係的話,我的生平或許只可說是與尊者的前半生相近吧(譯者註:密勒日巴尊者之前半生顯現為一曾作極重罪業之人)!

我年幼時相當好動,總不會停下來。在村中,我是出了名的頑童,一時爬樹,一時爬梯,連走路也總不會好好地走,反而是手足並用地快速爬行,活像一頭猴子似的。

在我約六歲時(一九四一年),外公認為我應該開始學經了,便為我禮聘了霞渡寺中一位畢業於拉薩下密院的僧人教學。這位老師名叫「疏南」,身材高而膚色很黑,是一位出名嚴格的老師。在開始的一天,由於我被視為一位轉世者,便舉行了一個特別的儀式。我記得當時宴會上有牛奶及許多食品,令我認為「學習」會是一件愉快的事。在兩個月後,我學懂了藏文字母,而且能讀誦一些簡單的經典。此後的一年中,我便學習《薩迦大日經》(Sakya Kunrig。採用這本經是因為它內文並不艱深,易於學生學習)。老師有時會來我的家中授課,但大部份時間都是我到老師家中上課的。有時候,外公也會親自對我略作教授。沒多久後,我便對學習生出了抗拒,玩耍變得更為吸引。由這時開始,我便天天捱打,但罰責卻似乎對我並沒產生太大的作用,我反而變得越頑劣。到後來,我的頑性已成為鄉間眾所周知的情況,鄉人都嘆說:「這小孩真不知到底是聖人之轉世還是妖怪的轉世!」。

在七歲時,有一次我在村旁的河中玩水。從來不太怕危險的我越游越出,被一股不知是暗湧還是漩渦的力量扯出了好遠。這時候,我的姨媽剛巧路經,看到我遇險便馬上跳下水救我。在倉惶及激流中,她只捉到了我的一隻指頭,靠牢牢抓這根指頭硬把我拉回河邊。當時大家都說我是從閻王口中救回來的。

在八歲時,我又再次因好玩而差點丟了性命。我們家族在高山上草原有一塊田,距我所居村子腳程要五個小時,騎馬也要三個小時才能到達。有一天,家母騎馬上山打點收割的工作。我眼見母親上馬離村,便悄悄地把馬鞍放上了另一匹馬,偷偷地跟騎馬上山。稍為熟悉馬性的人都知道,馬匹一見到廣闊的草原,便喜歡縱馬狂奔,不容易控制得住。我的馬一上到山頂時,見到大平原便狂奔起來。八歲的我連忙拉彊勒馬,怎知那匹馬卻人立起來,差一點把我拋下馬身。我眼見自己斷無足夠體力把馬勒停,又怕墮馬的危險,只好放彊任牠狂奔了。這草原上有一間小房子,我的馬竟然在狂跑之中闖入房子內。這間屋的門口不高,剛巧可容馬身穿過,我上身便就重撞在門檻及牆壁上而掉下馬來。這一撞本來已可致命,但更危險的是我的腳踝仍然插在金屬的馬蹬之中。馬在狹窄的屋內左穿右插,拖我撞向四牆、傢具及雜物,很多次差點就踏在我的身上。這時候,我已是半昏迷狀態,只隱約瞄到屋的上層有一個女人看這一幕鬧劇,被嚇得呆立,不知如何救我。在我的馬最後停下來時,我滿身血污,找到母親哭訴,心想母親肯定會狠狠教訓這匹馬一頓,怎知道母親卻把已是傷重的我再狠打了一頓。

我在童年的時候脾氣很硬,受到委屈也不輕易向人投訴。有一次在與同村小孩玩耍時,幾個小孩壓在我身上,把我狠狠地撞在石上。我感到肩骨折裂了,一摸之下可以摸到肩上有骨折裂口突出,但我只假裝無事地說:「今天不玩啦!」,然後便逕自回家。劇痛令我汗如雨下,但我卻強忍了一天一夜。在晚上,外公修法時叫我吹笛類法器,我因痛吹不出聲,外公連忙察看,才發現我肩骨斷了,傷勢十分嚴重。在痊癒後,村中人常常提及我異常的硬脾性。家母生下我時,年紀才十八歲上下,實在管不住頑劣的我,所以脾氣很大,常常對我打罵。我雖然十分怕母親,又常遭她嚴厲的責罰和痛打,可是並未因此而變乖。但我可說是尚有一個優點,不論父母及師長怎麼痛打,我從不會生氣或回嘴。在後來出家後,被寺中師長打罵時,我亦從未心生怨恨或生氣,也從未回駁一句,反而會心甘情願地挨罵挨打。外公在偶爾教我一些東西時,也會因為我偷懶而打罰,但他總不捨得痛打我,只會用一頂布造的帽子作狀打幾下,所以我從來只怕母親而不太怕外公。

在我後來出家於大藏寺後,大家都稱我為「祈竹仁寶哲」或「祈竹祖古」,但其實我的外公才是真正的祈竹祖古。外公名叫「洛桑堅立奧修」 (Lobsang Khenrab Osel),是大藏寺法台第五世祈竹祖古的乘願再世,亦即第六世的祈竹祖古。

「祖古」(Tulku)一詞是藏語中「轉世」或「化身」之意,即某一聖者的乘願再來的轉生,以繼承及繼續先世的弘法事業。有些歷史學家說藏傳佛教噶舉派的大寶法王是歷史上第一個祖古,這種說法並不完全正確。在佛教中,一向有高僧及聖者乘願轉世的先例,但在大寶法王以前,並未有一個完善的確認及繼承先世地位之制度。大寶法王曾清楚明確地說出他圓寂後將再生於何處,並囑咐弟子往尋,這才開創了尋訪及確立轉世人身份之制度。在此以後,其他宗派亦沿用了這種制度,才開始有轉世世系出現,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宗座達賴喇嘛及班禪喇嘛世系了。在這種制度中,有些聖者會在臨終前清楚指出將再生於何地、父母姓名為何、嬰兒身上有甚麼特徵等,也有些時候是嬰兒能認出先世的弟子或法物,甚至有甫出生便懂得唸誦佛偈等的先例。在找到初出生之轉世者(有時卻是在長大後才認出)後,寺方便會把他們迎請至先世所屬寺院,舉行昇座冊封認定儀式(亦有漢譯為「坐床」)。在此之後,轉世者多會入寺修學,繼承先世未竟之佛教事業,但也有選擇不出家者,情況不一而定。在眾多的祖古中,有些確是佛陀、菩薩及大修行者的乘願轉世,也有些是修持境界次一等的行者之再世,亦有顯得甚為平凡的祖古存在。漢地常把祖古稱為「靈童」及「活佛」,其實並不對。祖古中雖的確有些是佛陀化身,但也有純粹是因為繼承事業之目的而確封的情況,絕對不能說凡稱為祖古的就是「活佛」。「祖古」這個名詞亦從來沒有「活的佛陀」之含義在內(佛陀是圓滿的覺者,早已超越生死,又何有「活」與「不活」的分別?)。事實上,並非聖者才可以轉世,我們凡夫亦不斷輪迴再生,分別只在於聖者可以選擇生處,甚或記得前生之事,而且乃因其悲心而選擇再生,不同於凡夫之因業力而無奈地再次輪迴。有時會有人問:「為甚麼祖古只投生在西藏呢?」,其實祖古之轉世並不限於西藏,這純粹要看他們的意願與眾生之因緣,但投生在藏地以外的祖古,並不易認出而冊封。現今在印度,也開始有洋人、黑人及漢人祖古。在藏傳佛教以外,也一樣有聖者的乘願轉生,只不過他們並不繼承先世之名位而已,例如在漢地佛教中,有不少貢獻偉大的高僧或許正是先世聖者之乘願化身。在他們圓寂後,又肯定會在另一些地方再次投生,唯一的分別只在於藏地有一個制度去尋訪及認定這些乘願轉世者而已。這種制度有利於法業之延續,從轉世者年幼時便給予最嚴謹的教育,令他們有能力繼續發揚先世的事業。我們把祖古視為法定的繼承人亦可,視他們為先世賢哲的真正化身亦無不可。現今的人,很多一聽到祖古的名便一窩蜂地跑去依止,這是十分愚昧的事!一個修行人,最重要的是德行與戒行等,而並非他的名位。就以我自己為例:我亦被人稱為一個「祖古」,卻沒有甚麼德行或成就;家師堪薩仁寶哲起初只是一個普通的僧人,卻苦學成材及老實修持,最終成為印度色拉寺昧院的方丈,在他座下學習的弟子反有不少是祖古之輩!至於「仁寶哲」(Rinpoche,亦作「仁波切」及「寧波車」等音譯)一詞,乃藏語「寶物」之意,亦即「人中之寶」的意思,可用作尊稱具祖古等身份的人,但不一定只用於祖古之稱呼上,例如家師堪薩仁寶哲,便是因其學問高而位居方丈而被尊稱「仁寶哲」的,並不因為他是某聖者的轉世化身。

最早的一世祈竹(Khejok 或Khujok,在文史上亦譯作「庫交」、「科卓」、「肯佐」及「肯卓」等)仁寶哲名號為「達爾汗南索溫布官卡益西」(Khejok Tarhen Namso Kunga Yeshe),曾赴北京晉見乾隆皇帝,得冊封、賜印及賜予很多官廷禮物。我在十一歲時住在大藏寺祈竹樓中,至今我仍記得當年見過屋頂上的銅飾刻有藏文及漢文雙行文字:「乾隆四十五年御賜予達爾汗南索」,寺中至今仍存有甚多乾隆御賜印章、聖旨及布料等。這一世的祈竹仁寶哲生於霞渡寺附近,其祖居在一九三四年戰亂中被燒毀,但至今仍可見得到地基。第二世祈竹仁寶哲名號為「南卡堅善」(Namkar Gyaltsen),其生平現已無法確切地考究了。第三世祈竹仁寶哲生平不詳,名號似為「奇頓堅善(Gedhun Gyaltsen)」。第四世祈竹仁寶哲名號為「洛桑登度」(Lobsang Dhundop),其名意為「善慧義成」(我的出家法名與他一樣)。這一世的祈竹祖古曾往拉薩色拉寺昧院嘉絨堂求學而得頭等「格西」學銜名位(Geshe,相當於佛學博士的一種學銜)。在回到大藏寺後,他並沒有久住便到了位於我出生的房子旁、有三百多年歷史而原為覺囊派的霞渡寺,最終圓寂於此寺。自此,霞渡寺便成為了除大藏寺外另一間由歷代祈竹仁寶哲所主持之道場。第五世祈竹仁寶哲生平不詳。我的外公是第六世祈竹仁寶哲。

外公本為大藏寺僧人,主要修持密集馬頭明王法門(即觀音大士的其中一個化相)。除被認封為第五世祈竹仁寶哲而繼承了大藏及霞渡等寺院之法台地位外,他亦被視為紅大威德金剛的人間化身,具有不可思議的神通力量及預知能力。通常來說,由於能繼承歷代轉世所累積之財富,西藏的轉世者一般都可稱富有。但大藏寺卻依循西藏下密院傳統,在每一世之轉世者圓寂後,其財富全歸寺院,其府第理事成員即告解散。在下一世轉世者昇座後,才重新選舉府第理事助手,並重新累積財富,沒有先世之財富可以繼承。這種制度其實有利於轉世者之修行及避免了不少由錢財而生的無謂紛爭,畢竟僧人還是以過貧困的清修生活才有利於成材。但在西藏傳統中,有另一種規矩規定轉世者入讀拉薩三大佛教學府時必須斥資興供大供養,而在畢業離寺時又再需作一次大型供養。這種大型供養,是當時入讀拉薩色拉寺的外公(他當時是比丘學僧身份)及亦在色拉寺學習的大藏寺另一位法台堪康仁寶哲所不能應付的。於是兩位仁寶哲便只完成了「格西」(相當於佛學博士)課程,而並沒有進行正式光榮地畢業的典禮,便各自回故鄉大藏寺了。通常來說,一位在三大寺中畢業的「格西」(即使不是一位轉世者),在回鄉時都是騎幵馬衣錦還鄉的,但外公及堪康仁寶哲卻因身無分文而只以普通人身份還鄉。後來,薩迦派的宗座法王建議外公以居士身份利益當地,他便還俗去了。在藏地,在這種情況下還俗的轉世者一樣受到民眾的尊崇,而且在現在回想,外公現居士身而住於民眾中,對當時及當地佛教的利益的確遠比他住在大藏寺弘法的利益大得多。

在當年,嘉絨地區有很多術士,但凡有修邪術或居心不良的術士來到我們附近一帶,都無法住下去,外公總會施法把他們驅逐離開。在外公施忿怒法時,即使在嚴冬天上也會行雷,故其法力深受民眾尊崇。村民中每有宗教上的需要,或有病難、或家中受鬼祟邪術所擾,亦每每會由外公施法解決,所以外公被尊為一位利益百姓的大修行人。他雖然還俗現居士相,卻仍被尊為大藏寺的法台,偶爾仍會在寺院的祈竹樓小住,而且寺方凡有大型法事亦總會求他參與唸誦修法。在大藏寺一帶,至今仍然流傳外公的種種故事,其中有很多是與先世堪康仁寶哲有關的。堪康仁寶哲是大藏寺的另一法台轉世,他的寓樓座落在祈竹樓旁略低的地方。據說當年這兩位法台常常相互比試神通。有一次,外公施法令先世堪康仁寶哲的座騎在垂直的樓牆上行走,走至先世堪康仁寶哲之窗前嘶叫,把他嚇了一跳。堪康仁寶哲便施法降下一道雷電,眼看就快打在外公的頭上,但雷電因為外公的力量而轉向,一直打穿了祈竹樓的幾層地板。

在七歲至九歲間,我大部份時間都與外公一起度過。外公常說及我出生時的天上異像,認為我是一個特別的孩子,所以對我尤其寵愛。在這幾年間,幾乎每逢入黑,我便與外公坐在一起。由於外公是先世祈竹仁寶哲之轉世,他的座位並不同一般人用的椅子,而是一種藏族高僧或轉世者的法座,其他人絕不敢坐上去,但頑劣的我從來不理會這些禮儀顧忌,外公亦從不阻止我與他同坐於他的法座上。

外公個子不高,但身形頗為肥胖。他習慣在入黑後飲一杯混入蜂蜜的飲料。在我六至九歲間,每逢入黑我們兩爺孫便會同坐於一個法座上,外公面前總放幵一個小火爐,他會把裝幵蜂蜜飲料的杯皿擱於爐上加熱,我們爺孫便一邊談天、一邊把杯子傳來傳去,一人一口地用同一個杯子飲喝。當時我不過是一個小孩,常常喝到滿頭大汗,在迷迷糊糊中便在外公的法座上睡幵。當年外公總是侃侃而談他的歷代前生之事,也常常向我講述我的前生之種種。外公不斷重複叮囑我將來必須前往拉薩色拉寺求學,勸我切勿加入格律派外的其他宗派或寺院,並叫我將來要好好地掌持他的「法座」(外公指的是歷代祈竹仁寶哲的弘法事業)及負責大藏寺的事情。我當時尚年幼,只懂唯唯諾諾,並不在意外公所說的話。在後來入大藏寺出家後,眼見大藏寺當時有幾百位僧人,一片法務昌盛的景像,我當時心想:「大藏寺人材鼎盛,法務廣大,絕對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我為大藏寺也做不上甚麼大事!」。大藏寺在後來的政治變動中完全被毀,僧人全遭驅逐,殿堂、經書及佛像被完全毀壞。在一九八三年,我在外流離了半生後,聽聞中國大陸開始改革開放,大藏寺被允許重開,我才猛然記起外公的囑咐,心况起念:「外公當年的意思,莫非是指該由我承擔重建恢復大藏寺的事業?」。直至一九九三年,我才開始協助大藏寺之重建。在二零零零年,大藏寺終於重建後重新開光,我也總算完成了外公交予我的責任。回想起近六十年前外公常在晚上共坐時連番囑咐的情景,不禁嘆世事之變幻不定及外公之預知能力高深莫測。想及當年晚晚共坐共飲的情景,根本不覺轉眼已渡過了六十年!當年我們兩爺孫每晚入黑後便促膝而談,其間歷時數載,而家母卻一直不知道。除以上的內容外,外公亦常談及其他的事,有時只是閒話家常,有時卻是談有關佛法的話,也有很多是我當時不可能明白的事情。外公雖從來沒有正式向我教示佛法,卻間接地為我灌輸了很多佛學知識,所以我一向把他視為我其中的一位師長。

在童年時期,我幾乎每上床便會看到一些異像。每當燈滅了後,若是沒有別人陪伴,我便會在黑暗中見到一幕一幕的殘酷戰爭場面,這往往把我嚇得不敢入睡。這種情況並不是夢境,而是在黑暗中清清楚楚看到的景像,就如身臨其境一般真實,至今我仍不能解釋這神秘的現像。為了避免看到這種異像,我每每央求家人陪我直至入睡,這樣當晚便不會見到那種恐怖場面。脾氣剛硬的我,當年默默地忍受這種恐懼及怪現像,從未向任何人透露。在多年後我才知道,童年每晚預見的原來是後來政治變動中的血腥戰爭場面。

在嘉絨的童年中,我曾不只一次發過一個感受很真實的怪夢,在夢中我身處現代化高樓大廈中,身旁的事物都是陌生的。當時的我不要說未到過有高樓大廈的城市,就連城市的圖片也沒見過。這個夢我後來在拉薩及印度也多次重複夢見。在後來見過世面後,我才知道夢見的是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建築物。這個多次重複的清晰夢境,我自知必有其意義及預言性,但時至今天我已六十多歲,我對它仍然不得其解!

在我大約九歲時,外公大約是七十歲左右。有一天,外公宣佈要閉關七天,其間不准家人入他的房間,但第二天家母卻不知為何事跑進他的房內,只見外公的頭有半邊是黑的,另半邊是粉紅色的、猶如初生嬰孩的膚色。在跟幵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外公的談吐舉止極為怪異,仿如重返孩提,後來卻變回正常人一般,頭部膚色亦變回如前一樣。沒多久後,外公便圓寂了,圓寂當天正是藏曆佛陀成道聖日,亦即一九四四年的藏曆四月十五。在外公圓寂時,由於我與他的感情極深,我因憂傷過度而一度暈死過去,幾經急救才得以救活過來。外公圓寂時,有許多異像出現,天上同時出現很多道彩虹。在我長大後,回想外公往生前的奇怪情況,想來外公似乎本欲閉關七天修持某種延壽法門,卻因因緣不足而被家母大意闖入房中而告失敗了。這只是我們家人的推測,事實是否如此我們永遠不得而知。外公一生精進修持,而且有極大的神通能力,我們凡夫之輩自然不可能完全瞭解箇中原委。

在外公圓寂後,我便常常嚷幵要出家,但父母卻因為我是長子而不願我離開他們。當時在馬爾康縣城有一個一百二十歲的老婦,她長年閉關修持,被人視為一位有證量的聖者,能知道許多旁人不能知道的事情,所以受到當地民眾的尊崇。她對我雙親說:「現在老轉世者圓寂了(指外公,即先世祈竹仁寶哲之轉世),但你們家中另有一個年幼的轉世者。這位小轉世者必須入大藏寺出家,否則大藏寺的護法會示現忿力,這個小孩必將墮崖而卒!」。此後,家父與家母走訪多位有神通及證量的大師,所有大師的預言與老婦所說的不謀而合。家父與家母迫於無奈,便只好把我送至堪薩仁寶哲洛桑占巴(Lobsang Jinpa,意為「善慧布施」)大師處剃度。

堪薩仁寶哲曾任拉薩甘丹寺(格律派之祖庭,公元一四零九年由宗喀巴祖師親建)蔣孜院之方丈,極有名聲。他老人家在一九四五年的僧團結夏安居期間,在大藏寺堪康樓中為我一人特別舉行剃度及授沙彌戒儀式,為我賜出家法名「洛桑登度」(Lobsang Dhondup,意為「善慧義成」)。這時候外公已圓寂一年多了,我時年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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